归来去兮

　　一、“拴”出来的进步

　　开学之初我到了小学部，就有同事跟我讲小学生们因为好动、不记事等演绎出来的种种故事。最后强调，“别的孩子再难办，全班加起来也不及一个王明。班里要是摊上一个王明，你这一年算是完了！”当时我的脑中有了一个不太清晰的印象。当然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我们班不会那么“不走运”，毕竟全校只有一个王明嘛。

　　开学之初有事外出，没有及早接触新生，所以上课第一天，孩子们的活泼好动、对老师的亲热随意以及上下课时间观念的淡薄，着实让我吃惊不小。于是时刻提醒自己谨记“他们还只是小孩子”，让自己一定要冷静。

　　上课不出三十分钟就有一个孩子从这个群体中“脱颖而出”了。孩子十分好动，看样子让他屁股在凳子上稳坐五分钟，都是莫大的惩罚。

　　一对座次表，我的脑袋不禁一嗡——他叫王明！！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王明！——愣头愣脑、一双小眯缝眼儿、口鼻间一道明显的疤痕。这相貌让我一下子清晰地回忆起了那位同事的话——定睛细瞧，可不只是一个“淘”字可以概括啊。怎么办？还是先和他谈谈话以探虚实吧。

　　因为对他的“了解”，所以特别小心。

　　下课后在走廊里悄悄问他：“王明，你可真不遵守纪律。不能坐好吗？”

　　他小眼一翻头一扭，一幅“大无畏”的样子，大声说：“老师，我坐不好。我有多动症。”

　　“王明，可不要瞎说！多动症是一种很难治的病，你只是好动，绝对能改好的，我以前教过的学生比你好动多了，最后改正了很多呢。记住老师的话：你很健康，没有病！更不要对别人说你有病。”

　　或许是我的话以及我关切的态度让他觉得意外，他睁着一双小眼看了我好久，慢慢生出了害羞的神色，扭动着身子低着头轻轻地说：“老师，我能改。”那神情让人忍俊不禁。

　　可事实并不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。

　　过了两周，他没有多少起色，同学们告状不断。怎么办呢，道理他应该听过了不少，打骂也是不成的，况且他不是故意的。总不能拴着他吧？对，就是要拴着他！下了课我到哪他到哪！

　　“王明，帮老师拿着课本，好吗？”路上闲聊几句鼓励几句。

　　“我自己搬电脑，可是课本又没法拿了，谁来帮我拿呢？王明好吗？”“王明，你越来越懂事了，这次主动帮老师送课本，谢谢你。回去好好上课。”他高高兴兴地跟着来，高高兴兴地回。

　　每天几次牵着他的手出入办公室，向遇见我们的同事夸赞他的点滴进步。开始他因跟着我而有些拘谨，后来因我的感谢、夸赞而高兴，甚至荣耀起来。

　　渐渐我已不再拴他，可他却粘上我了：课堂回答抢着举手，每每答对是那么兴奋，答错时不用多说他就会有些羞愧地吐吐舌头；课下，抢着帮我拿东西。有时我只是带着一本书，他也要抢过去抱在怀里，端端正正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。与他交谈，是那么坦诚，自己的缺点不足都能好好去找并努力改正。对于自己的进步，是那么欣喜和珍惜。我想这应该缘于老师对他的关心、尊重和赞许吧。

　　虽然在很多方面还不能与其他同学相比，可是相对他个人原来的表现而言，两三个月的时间他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

　　二、催人泪下的“采访”

　　外地老师借我班上了一堂语文公开课——《走向生活》。课堂精彩连连、师生掌声不断，而最后一个环节的“采访”更因其出乎意料的效果而成为那堂课的高潮。

　　当同学们重点读完这句话：“走向生活，广交朋友，给我的生活赋予了价值，增添了欢乐。”授课老师让孩子采访听课老师，并谈感受。

　　孩子们纷纷举手，老师叫了几个最踊跃的同学。看着站起来的孩子，我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，因为里边有王明。他会有什么举动？课堂上会出现什么状况呢？我脑海中一片空白，两眼紧张地盯着王明。只见他笑嘻嘻地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位老师，将练习本卷起来当作话筒，不知对那位老师说了句什么，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身走开了。紧接着他两只小眼肆无忌惮地将所有听课教师逡巡一番，突然迈步向我这边走来，越过好几位老师，将“话筒”对准了我：“老师，你好。你是怎样走向生活的？”

　　题目太大，有点无法回答，但我还是说了：“记者同志，你好。我是用心走向生活的。”

　　他又问：“老师，你在生活中遇到过难题吗？”

　　我不假思索地说到：“当然遇到过，而且很多。比如说我们班有个叫王明的同学，他太调皮太淘气了，他做的事常常让我哭笑不得……”我像对一个朋友或真正的记者一样，很自然地说着我内心真实的想法。

　　采访结束，孩子们谈采访所得。别人都举起了手，只有王明没动——这上不得台面的家伙采访完不发表看法也是意料之中。谁知同桌用力托起了他的手——很高——授课教师一定看得见并且是非叫不可的高度。

　　他站起来说：“我采访的是我们班主任老师……我说老师你好，你是怎样走进生活的？我老师说她是用心走进生活的。我问老师在生活中遇到过难题吗？我老师说遇到过，而且很多。他说比如我班有个叫王明的同学太调皮太淘气了，我……他经常做事让老师哭笑不得、无可奈何。可是老师感觉他心地纯洁、为人善良，一点儿也不是那种坏孩子，所以老师就真诚地和他交朋友，努力帮我……帮他改掉一些不好的行为习惯，保持原来好的习惯和做法。现在老师很喜欢他，和他成为好朋友了。老师说只要用心，只要投入了自己的真诚，生活中的任何困难都不成其为困难……通过采访我感觉老师是真心对我好，是真的用心帮助我，她是个好老师……”

　　他说得有些结结巴巴，有时甚至一字一顿，但与我原话对照几乎一字不错。这让我非常吃惊，同时我紧揪着的心酸涩起来——他对我的话是如此看重，我似有心却无意说过的话他竟牢牢记在了心里！多么渴望爱的孩子啊！我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。

　　这时身边的老师悄悄附在我耳边说：“你们王明说得我流泪啊。”随着她拭泪的手，我看见了她腮边的泪水。

　　课下又有六位老师说道，王明的话让他们流泪了。我还是有些疑惑，其中一位老师说：“魏老师，也许你是无意中说出来的那些话，可那些话却给那个孩子带来了极大的震撼。我感觉他说话的时候快要哭了。你没注意授课老师也在含着泪听他说呢。对于那个孩子别的我不敢说，以后只要是你的话他绝对听，他一定会越来越好。这次公开课你给了他一个转变的契机。”

　　一个大家公认的后进生，哪怕给他一点点关注，他也会回报以自己的整个心灵。

　　三、运动场上的得失

　　春季运动会前，王明训练得非常积极。早晨当其他班运动员刚走向操场时，他已经训练完并大汗淋漓地往回走，又加入到班级晨跑队伍了。他说，怎么也要争个前三名。

　　可是运动会上由于恶意竞争，他被其他班同学踩伤了脚——他是流着血跑完的。

　　看着他在跑道上一瘸一拐地坚持着，我又是心疼，又是激动，抑制不住心疼跑到主席台上代替了播音员：“王明，你是好样的！你平时的积极训练我们看到了，今天你带伤坚持，我们也看到了！今天，你就是我们的榜样，你就是我们的英雄！”

　　他一下跑道，我和几个学生就去扶住了他，帮他包扎伤口。我和同学们热切地夸赞他，真诚地安慰他。他羞怯中带着懊丧、愤恨，这一神情让我感觉后边应该还会有事情。于是我悄悄地为他受伤一事再次与他谈话。

　　“王明，别班的那个同学故意踩伤了你。虽然他班主任批评了他，他也认了错，但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，能说吗？”

　　“老师，我不想告诉你。”

　　“你不用告诉我了。我们俩的想法一定是一样的——我们不能善罢甘休。找机会我叫上几个大同学揍他，咱不能眼睁睁地吃亏。”

　　他眼中闪出光芒，我接着说：“不过这样以后他可能不但不会认错了，他可能也会找人的。再打起来人可就多了，这样很可能有人受伤，甚至可能出人命，这时受伤、丧命的是谁？入狱或抵命担当的又会是谁呢？”

　　他露出迟疑的表情，“你想过吗？你还想报复他吗？不如我去叫他来，你表示一下你的大度，看谁具有真正的男子汉风度？”

　　这件事我帮他在班里又塑了一个新形象：大度理智。

　　我想，给他时间他会慢慢学会大度理智的。

　　四、冷眼打击中远去

　　我病休回来听到王明被学校劝退的消息后，心中的感受不只是一个震惊所能表达的。想说却不知说什么，也说不出什么。

　　刚开学时还接到他现任班主任的电话，当我说王明只是调皮好动、自控能力差、不能认为他品质坏时，那边很不满意了：“他不坏吗？他不坏谁坏？他也就是听你的。”

　　“他能听我的有错吗？我教他，他听我的；你教他，他听你的。咱们都好好对待他，他怎么能坏呢？”

　　其实身为教师，说到对学生要有爱似乎有点惺惺作态，可是我们已经做了教师，你即使不爱学生也得对学生负责。既然对他负责就要让他从点点滴滴远离坏，我想这是最起码的。一个成年人都希望活在他人的肯定里，何况一个脆弱敏感的孩子？一个教师轻易把一个小孩子看作坏孩子，时时事事总不离坏，他哪里还有信心去做好孩子？他即使变好了你也会怀疑，他会坚持好下去吗？……

　　王明好动、暴躁、感情用事，被前任教师界定为“问题学生”，可是他很听我的话。究其原因，不管我怎样对待他，都要让他明白：老师是为你好。他挨过我的训斥，屁股也挨过我的巴掌。可是我让他心里感觉是热的、老师是喜欢他的，让他感觉在老师眼里他是好的，而且是能越来越好的。老师不能看他一眼不如意就到处打听、搜集他——一个小孩子的所谓的罪证……要让孩子信任亲近你很难，可是要伤害他却很容易——一句恶语、一个冷眼就够了。

　　我去看了王明的“罪状”，确实桩桩件件严重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可是一个孩子竟然在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里变成这样，难道不令人深思吗？

　　那位老师说王明在我面前是装的，可是我们努力一点、耐心一点，让他去装，让他装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让他装一辈子。可是你竟没半点耐心。十年树木、百年树人啊……

　　也许会有人说，王明离开了这所学校还会去另外的学校。可是劝退本身难道不足以对孩子的心灵造成终生的影响吗？教育的本质就在于长期性、艰巨性。孩子就是棵扎根不深需要扶持的小树，给他时间，他会慢慢直起来。也许时间会很长，可是会长过一生吗？